同樹同根,日開夜闔,看同一場雨直直落地,與樹雨共老,挺好的。

我們走進中環一個
公園。很小一塊綠地,被四邊的摩天大樓緊緊裹著,大樓的頂端插入雲層,

底部小
公園像大樓與大樓之間一張小小吊床,盛著一點青翠。

淙淙流水旁看見一塊凹凸有致的岩石,三個人各選一個角,坐了下來。

一個人仰望天,一個人俯瞰地,我看一株樹,矮蹲蹲的,

樹葉油亮茂盛,擠成一團濃郁的深綠。

這三個人,平常各自忙碌。

一個,經常一面開車一面上班,

電話一個接一個,總是在一個紅綠燈與下一個紅綠燈之間做了無數個業務的交代。

睡覺時,手機開著,放在枕邊。

另一個,天還沒亮就披上白袍開始巡房,

吃飯時腰間機器一響就接,放下筷子就往外疾走。

和朋友痛快飲酒時,一個人站到角落裡摀著嘴小聲說話,仔細聽,他說的多半是,

「屍體呢?」「家屬到了沒?」「從幾樓跳的?幾點鐘?」

然後不動聲色地回到熱鬧的餐桌。

人們問「怎麼了」,他說,「沒什麼。」

大夥散時,他就一個人匆匆上路,多半在夜色迷茫的時候。

還有我自己,

總是有讀不完的書,寫不完的字,走不完的路,

看不完的風景,想不完的事情,問不完的問題,

愛不完的蟲魚鳥獸
花草樹木。

忙,忙死了。

可是我們決定一起出來走走。

三個人,就這樣漫無目的地行走,身上沒有一個包袱,手裡沒有一張地圖。

然後,我就看見它了。

在那一團濃郁的深綠裡,藏著一隻濃郁深綠的野鸚鵡,

正在啄吃一粒綠得發亮的楊桃。

我靠近樹,仰頭仔細看它。

野鸚鵡
眼睛圓滾滾地,也看著我。

我們就在那楊桃樹下對看。

另外兩個人,也悄悄走了過來。

三個人,就那樣立在樹下,仰著頭,屏息,安靜,凝視許久,

一直到野鸚鵡將楊桃吃完,吐了核,拍拍翅膀,「嘩」一下飛走。

我們相視而笑,好像剛剛經過一個秘密的宗教儀式,然後開始想念那缺席的一個人。

這是一個陽光溫煦、微風徐徐的下午。

我看見他們兩鬢多了白髮,因此他們想必也將我的日漸憔悴看在眼裡。

我在心疼他們眼神裡不經意流露的風霜,那麼──他們想必也對我的流離覺得不捨?

只是,我們很少說。

多麼奇特的
關係啊。

如果我們是好友,我們會彼此探問,

電話、發簡訊、寫電郵、相約見面,表達關懷。

如果我們是情人,我們會朝思暮想,會噓寒問暖,

會百般牽掛,因為,情人之間是一種如膠似漆的黏合。

如果我們是夫妻,只要不是怨偶,我們會朝夕相處,

會耳提面命,會如影隨形,會爭吵,會和好,會把彼此的命運緊緊纏繞。


但我們不是。


我們不會跟好友一樣殷勤探問,不會跟情人一樣常相廝磨,
不會跟夫婦一樣同船共渡。

所謂兄弟,就是家常日子平淡過,各自有各自的工作和
生活、各自做各自的抉擇和承受。

我們聚首,通常不是為了彼此,而是為了父親或母親。
聚首時即使促膝而坐,也不必然會談心。

即使談心,也不必然有所企求──自己的抉擇,只有自己能承受,

在我們這個年齡,已經了然在心。

有時候,我們問,母親也走了以後,你我還會這樣相聚嗎?

我們會不會,像風中轉蓬一樣,各自滾向渺茫,相忘於人生的荒漠?

然而,又不那麼簡單,因為,和這個
世界上所有其他的人都不一樣,

我們從彼此的容顏裡看得見當初。

我們清楚地記得彼此的兒時──老榕樹上的刻字、
日本房子的紙窗、

雨打在鐵皮上咚咚的聲音、夏夜裡的螢火蟲、

父親唸古書的聲音、母親
快樂的笑、

成長過程裡一點一滴的羞辱、挫折、榮耀和幸福

有一段初始的生命,全
世界只有這幾個人知道,
譬如你的小名,或者,你在哪一棵樹上折斷了手。

南美洲有一種樹,雨樹,樹冠巨大圓滿如罩鐘,

從樹冠一端到另一端可以有三十公尺之遙。

陰天或夜間,細葉合攏,雨,直直自葉隙落下,

所以葉冠雖巨大且密,樹底的小草,卻茵茵然蔥綠。

兄弟,不是永不交叉的鐵軌,

倒像同一株雨樹上的枝葉,雖然隔開三十尺,

但是同樹同根,日開夜闔,看同一場雨直直落地,與樹雨共老,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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